作者:王干
爷爷开过蛋行、米行、草行,到父亲这一辈公私合营了,伯父去粮站当了站长,父亲去供销社收蛋,叔父考上师范,当了小学校长。爷爷自己也去供销系统当营业员,先在镇里,然后去了村里。小姑姑从小就被宠,闲着在家。
里下河的禽蛋产量很高,源于家禽饲养的量很大,中国农业科学院的家禽研究所就设在里下河的邵伯镇。里下河的蛋品远销上海、南京、杭州,甚至海外。父亲将各村商店送上来的鸡蛋、鸭蛋、鹅蛋集中起来,再送到泰州食品公司,有点像中转站,先收购,再卖出去。这里面有没有利润,不知道,好像那个时候也不讲究利润,没有听父亲说过盈利还是亏损的事情,也没有见他为利润的高低焦虑过,肯定没有考核指标。
(资料图)
父亲也收农民零散的鸡蛋,陈堡镇附近的农民喜欢到父亲的店卖蛋,他们说,老王的秤准。
“老王的秤准”,平添了很多事。没钱买盐买油了,两三个鸡蛋,甚至是一个鸡蛋,农民也拿过来卖。其他商店的店主背地里议论说,老王的神经搭错了。有时候父亲出差了,农民们就等他回来。因此,父亲的“生意”总比别的店好。
父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收购各村商店送过来的大批量的鸡蛋,鸭蛋也有些,鹅蛋很少。这些村店的营业员划着船,运着一箱又一箱的蛋来到镇上的供销社,卖到父亲的店里。当时装蛋的箱子并不统一,各家有各家的包装,到供销社要腾转过来,卖家和买家就用手把鸡蛋一个一个地从这个蛋箱转移到那个蛋箱。
这是枯燥的活,也是技术活。在一般人看来,一船的蛋怎么也得半天才能倒腾完,但父亲他们很熟练,一只手可以抓六个蛋,两只手抓十二个,一会儿就完事儿了,父亲一个上午可以卸三船的蛋。不会数蛋的人很容易把鸡蛋弄破,但鸡蛋在父亲他们手里像玻璃球一样,玩得滴溜溜地转。
那时候没有磅秤,他们就数鸡蛋的个数,我小时候总听父亲唱《数蛋歌》。《数蛋歌》是我命名的,有点类似劳动号子。他们一边数蛋,一边唱,歌词极其简单:“一手啊,二手啊,三手啊,四手啊……”一箱唱完,得出“手”数,就能估算出大约多少斤。后来有了磅秤,父亲说,数蛋和磅秤得出的斤两几乎没有出入。
父亲的收购站里还有一种纸糊的用来照蛋的设备,我称之为“照蛋器”。时间长了,蛋会变质,父亲他们的术语叫“流黄”或“散黄”。好的鸡蛋的蛋黄是圆圆的,边缘是齐整的。最坏的是蛋黄发黑,那是真正的大坏蛋。散黄的鸡蛋一般也可以吃,就是不能送到食品公司了,因为食品公司的蛋有的要出口,所以父亲他们很认真地检查,不能让中国的坏蛋流传到国外去。
父亲其实很少去照蛋,更多的时候凭手感判断蛋的好坏,如果感觉鸡蛋轻了,就去照一照,看看有没有散黄。所以,收购站的那个照蛋器,我用得最多。六七岁的时候,我常常到父亲的收购站里,把鸡蛋对着照蛋器上那个圆圆的孔,光透过白纸照进鸡蛋,蛋黄和蛋清是清晰地分开的,蛋清透明无瑕,乳汁一样弥散着,而蛋黄圆圆的,像一轮金黄色的小太阳。
时间长了,我还能分清色蛋(即受精鸡蛋)与普通鸡蛋的区别,色蛋的表壳有一两个白点。色蛋能孵出鸡雏,普通鸡蛋则不能。每年春天,有炕坊来订购色蛋回去孵化小鸡,因此色蛋的价格要高于普通鸡蛋,父亲就有意地将色蛋用单独的蛋箱存放。
过了春天,色蛋和其他的蛋就放在一个箱子里了,因为炕坊一到夏天就关门了。也并不是所有的色蛋都能孵化出小生命来,那些蛋叫“哑蛋”。很多哑蛋已经生长出鸡鸭的雏形,让人顿生悲悯。家乡的炕坊总是将这些哑蛋埋到土里,做肥料。而南京人则爱吃这种哑蛋,他们称之为“喜蛋”,用水一煮,然后蘸点盐,吃得津津有味,美其名曰“活珠子”或“旺鸡蛋”。里下河的人对此是非常鄙夷的,说“他们饿疯了”。
小时候最难忘的还是父亲数蛋时唱的《数蛋歌》,尤其是他和那个叫金涛的伯伯一起数蛋的时候,两人配合默契,歌声也极其有韵味。金涛从蒋庄自己一个人划船过来,每次带来的蛋数量很大,因为蒋庄是个大庄子,人口多,养家禽的也很多。后来奶奶告诉我,金涛原来是我们家蛋行的大伙计,人很好,会做生意,父亲小时候最喜欢和他玩,尤其喜欢跟他学数蛋,家人不让父亲数蛋,也劝不住。现在两人有机会一起数蛋,那叫一个不亦乐乎,仿佛是上了《星光大道》的歌手。他们的歌唱中,有少年的记忆,也有兄弟般的情义。
我是能理解父亲这一乐趣的,我那时候手小,自然抓不住六个鸡蛋,于是和弟弟用玻璃球和小石子当鸡蛋数,一边数,一边唱:“一手啊,二手啊,三手啊,四手啊……”循环往复,乐此不疲。心想,等我长大了就好了,一手也能抓六个鸡蛋。后来弟弟患脑炎去世,我数蛋没有了伙伴,再也没唱过。
每个村里来的营业员都会陪同父亲数蛋,但有一个人例外——我爷爷。
爷爷排行老五,人称“王五”。做过蛋行、米行、草行老板的他,后来当起普通营业员,好像不太适应。他的工作从镇上到乡里,再到村里,最初还是大庄子,后来到了全镇最小的陈林村。我曾以他为原型创作小说《除夕·初一》,写里下河深处最小的一个村庄营业员的日常生活,在爷爷去世十年后发表在1986年第11期的《安徽文学》。
爷爷到父亲这里卖蛋也是划船来的,但他不会划船,也不学,他雇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当船工,自己坐在船头看小伙子划船,不时给小伙子递烟。村里的人都愿意为王经理(村里商店就他一人)划船,说“王经理大方”。
爷爷来到父亲的蛋品收购站,从不数蛋,只是看着父亲数。父亲自己一个人数,但不唱《数蛋歌》了,爷儿俩一言不发。卸完蛋,对一对蛋的数量,然后开票。父亲留下存根那一页,爷爷拿着支付的那一页,与他人无异。爷爷有时候看到我,咧着嘴,朝我笑,露出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,我感到有些害怕,赶紧躲开,他讪讪地有些尴尬。父亲在我后脑勺上拍一下,叱责我不懂事,爷爷赶紧叱父亲一句:“孩儿小,别吓着。”我哇哇哭起来,一路奔回家向妈妈诉苦“爸爸打我”。
后来,金涛伯伯被提拔了,调到供销社当领导,因为他出身好,人缘好,工作又有成绩。有一次,他看到爷爷来卖蛋,就主动和父亲把爷爷那船蛋数完,老哥俩数着数着又唱起来了:“一手啊,二手啊,三手啊,四手啊……”
爷爷站在一边,抽着烟,只是看着,一声不吭。
金涛数完蛋,向爷爷微微鞠了一个躬,离去。
1976年,爷爷去世。2015年,父亲去世。金涛什么时候去世的,我不知道,我问母亲,母亲说:“早不在了,他儿子都去世好几年了。”
世上再无《数蛋歌》,一手二手三四手……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4月07日 1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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